第二节 为己扮装

相对於为人扮装,为己扮装凸显了自我的需求,是主动积极为实践自我的渴望而作的扮装。这样的扮装有著更多的主体性与自我的觉醒,而不顾性别规范的事实,扮装人积极冒险地撤换自己身分,更是对社会刻板价值规范的一种反动,而对自我的想望有了勇敢的追求。

1.男扮女装:奸淫败俗

桑茂(《醒》十’入话’)偶在庙中避雨,遇一老妪原是男扮,告之学扮妇道得入豪门巨室与妇女同眠,恣意行乐种种:  那妇女相处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门。也有闺女贞娘,不肯胡乱的,我另有媚药儿,待他睡去,用水喷在他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来,我已得手。他自怕羞,不敢声张。还要多赠金帛送我出门,嘱咐我莫说。
後桑茂向老妪拜师讨教,习此「快活好事」。学成後自称郑二姐行骗十年,所奸妇女不计其数,直至某大户之女婿爱其俏丽却求欢不得,终泄其密,後送官审问,「邢部以为人妖败俗,律所不载,拟成凌迟重辟,绝不待时。」
又功德庵之庵主王尼(《拍》三十四’入话’)以缩阳之术男假为女,奸骗妇女无数,後理刑因疑有他,命人涂油於其阴处,令狗舔食,未几「腾的一条棍子,直统出来,且是坚硬不倒」!後经重打始招供曰:
身系本处游僧,自幼生相似女,从师在方上学得采战伸缩之术,可以夜度十女。一向行白莲教,聚集妇女奸宿。…变充作本庵庵主,多与那夫人小姐们来往,来时诱至楼上同宿,人多不疑,直到引动淫性,调得情热,方放出肉具来,多不推辞。也有刚正不肯的,有个淫咒迷了他,任从淫欲,事毕方解。所以也有一宿过再不来的,其余尽是两相情愿,指望永远取乐。

由以上二例看出男子为己扮装所凸显出来的是其生理欲望的需求,其动机是得知男扮为女可得奸宿妇女之便,故而各禀其「红白细嫩」、「生相似女」的女性特徵,或努力习得针黹手艺,或学伸缩之术以扮妇道亲近女色。男子主动扮女後得以利用女性身分之方便,混入女人堆中行奸淫之事,此时不论妇女是被逼迫陷害,或是出於自愿,基於名节的考量,她们或者忍气吞声,自咽悲苦,甚或多赠金帛贿赂,只要求奸淫者莫要张扬。可见男扮为女的目的很容易就导入了逞其性欲之快的内容,男子以主观意愿强占了女人的身体,又在得逞後,藉由女性社会性别规范的压力,对其贞节名声甚至生命再一次持有恐吓与宰制权!其恶行恶状终要遇到同处宰制地位的男子,或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某大户对其强行求欢),或是被执行社会规范之代表-理刑起疑,才能责成「人妖败俗」、「凌迟重辟」的惩罚。至於性别符号下女子当守的种种规范,在此又证明还是与扮女的男子无涉。

另一方面,则不可忽视那些应该有「教养」的夫人小姐们竟有「相处情厚,不放出门」、「多不推辞」的行为表现!这正是性别政治下隐微的面向,所谓「明月本无心,照霜闺而寡居不寡;清风原有意,入朱户而孤女不孤」是也。尤其在奖励贞节最力的明代 ,此种暧昧关系反成了部分深闺女子在重重性压迫、性禁锢的压力下一隐密的宣泄口。这样貌似女儿的男儿之身,一来在情欲上满足了深闺寂寥女子的生理需求 ,二则变装的混淆视听确实也让女子得到暂时喘息的机会,既躲过了外在礼教的规范,「名节贞操」又得以保全。难怪夫人小姐们「指望永远取乐」,男扮女装者更不用说是陶然其中、「任从淫欲」了。

2.女扮男装:求学、做官断案、私奔求爱
常州义兴人氏祝英台,自小通书好学,故欲出外游学,其哥嫂止之曰:
古者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你今一十六岁,却出外游学,男女不分,岂不笑话!(《喻》二十八(入话))
未料英台悉心扮成男子模样,哥嫂难辨,故只得应允其要求。英台出门前给家人、自己、与读者的誓约是以榴花折枝自况曰:
奴家祝英台出外游学,若完名全节,此枝生根长叶,年年花发;若有不肖之事,玷辱门风,此枝枯萎。
在必当守节的承诺下,终得出门游学三年,并结识梁山伯,两人结为兄弟,「日则同食,夜则同卧」,英台衣不解带。

待学问成就,相别回家,本相约互访,却因时间耽搁,祝家已将英台许了马氏,故梁祝两人无法终成眷属,死後化为蝴蝶同去。其赞云:「三载书帷共起眠,活姻缘作死姻缘。非关山伯无分晓,还是英台志节坚。」
英台以强烈的求学动机、谨慎的扮装、与守节的誓约向家人换得三年的游学机会,去至学堂又得机会结识山伯,梁祝两人三载朝夕相处,同床共眠,英台秉以志节之坚,终未泄漏女身秘密,本期盼返家後得回复女身与山伯成就良缘,无奈命运弄人,活姻缘成了死姻缘。相对於孙玉郎(《醒》八)扮女代嫁,夜里初与慧娘同床而卧,便打熬不住,玉郎全凭意愿行事,对慧娘极尽勾引,露出了男儿本色,与慧娘成了夫妻。英台以其扮装得以外出游学发展,却也因扮装并誓守贞节,辜负了一段好姻缘,最後更因坚其所爱,与山伯双双殉情而死。男扮女与女扮男在此类似的情节中,显然有著极不同的考量与结果。

英台果然「完名全节」地归来了,然而三年的扮装守节却使英台自迫性地压抑其真情的流露,此自迫性来自社会规范内化的压力,以致心理上爱慕山伯的英台与社会性别上必当完名全节的英台相互矛盾异化了!最终,英台的生命还是枯萎了,完名全节毕竟无法滋荣英台的生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让英台失去与所爱缔结的想望。英台之死岂是殉情而已?其背後实重重锁链著不可撼动的性别政治体系。

西蜀黄崇嘏假扮秀才,後被周庠荐为郡掾,所断疑狱无数,四处皆有名声,後周庠首荐於朝,言其才可大用,欲妻之以女。崇嘏笑而不答,作诗一首曰:
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自服蓝袍居郡掾,永抛峦镜画蛾眉。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坚然白璧姿。幕府若教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喻》二十八)

崇嘏早年便依其自由意志抛却女儿装扮,全心全意在仕宦当官,其能力亦足以至「胥徒畏服,士民感仰」之地步。未料正值才华见赏,更待拔擢之时,因谈及婚事而使扮男之事披露,周庠亦立即转换思考,以为「将女作男,事关风化,不好声张其事,叫他辞去郡掾,隐於郭外,乃於郡中择士人嫁之。」

崇嘏藉由变装建立起自己的男性社会性别,更在读书仕进的路上有所发挥,并得断疑狱,享名声,受人尊重,前途一片看好。可惜好景不常,变装终敌不过仕进途中政治婚姻(如状元配宰相女)的考验,崇嘏委婉地托出性别真相辞谢了婚姻,更因其性别被周庠辞了官,後被安排隐於郊外,择士人嫁之,以遮掩周庠用人不慎(竟拔擢个女人!)与「事关风化」的责任。可怜崇嘏全凭努力与能力爬上社会高层,这么一个被迫回复原来性别,让她马上从政治场上、社会的公领域里销声匿迹,隐姓埋名,被宰制者安排作个噤声的妇人。

张舜美(《喻》二十三)在上元佳节来到了杭州,在热闹的灯会里偶见一出色女子刘素香,故前去调情搭讪,後得女儿有意,隔日遗下同心方胜,略表春心追慕之意,次日张生依约前往幽会,两人相见如恶虎逢羊,未及问名叙礼已云雨欢会起来。後两人商议来事。
素香曰:「你我莫若私奔他所,免使两地永抱相思之苦,未知郎意如何?」 舜美大喜曰:「我有远亲,…,可往依焉。」
当晚两人收拾好简单行囊,素香抛离乡井父母兄弟,为求爱情作成男子打扮,与舜美携手迤逦而去。素香全然不受社会规范束缚,而勇於追求自我幸福。
又杨家女儿(《拍》三十四(正话))因身子怯弱被老妈妈送至庵中当女尼,法名静观,以期能得身体旺相、寿命延长。後静观长成,在庵中巧遇秀才闻人生而翩然情动,起初自恨出家不敢妄想,後来实按耐不过扮成男僧追随而去,两人船上相逢,静观自叹无法入睡,待秀才睡熟又只手将他身上摸著,秀才只觉和尚惹骚,正要与他游戏一番,後才摸得静观实为女身,两人成就风月。女尼自表:

「看见相公…便觉神思不定,相慕已久。不想今日不期而会,得谐鱼水,正合夙愿,所以不敢推拒,非小尼之淫贱也。愿相公勿认做萍水相逢,须为我图个终身便好。」
幸而闻人生亦非薄悻之人,两人得齐心为成就日後婚姻策划来事。
比起英台、崇嘏为己扮装而以丧命、丢官、失去社会地位作结,素香与静观可说是主动积极求爱并且得到成功的例子。素香忠其情欲,愿为爱情抛弃一切;静观实非本愿出家,今见如意郎君而勇敢追随,虽言不期而会,实则扮装求爱、主动求欢之意愿强烈,而不似英台始终背负著「守节」包袱而难将真情说出口。幸而两人所遇亦是有情有意之人,否则在当时严厉保守的性别观念下,失贞被弃的妇人可说几无立身之地。由此四个例子见出男扮之女可在社会性别的男性身分上有了多重的考量与选择,或者外出求学、做官断案、积极求爱,却也存在有像英台仍被社会性别的女性规范牵绊而丧其良缘与生命者。

第三节 被人扮装

被人扮装指的是在全无个人的好恶或同意的情况下被人扮装。在此亦归纳  出两例,并且同是空门中的僧尼不守清规,藉由对外来者的扮装来满足自己私欲的见闻丑事

1.男扮女装:纵欲致死

赫大卿(《醒》十五)风流俊美,专好声色二事,常耽溺在花街柳巷。一日踏青来到非空庵,初思勾引女尼空照,未料女尼正是个「真念佛,假修行,爱风月,嫌冷静,怨恨出家的主儿」,两人一番言语撩拨,果然一拍即合。随後空照又连同西院的静真与女童们共享「天下美士」,赫大卿起初「放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淫欲无度,乐极忘归,後经不起两个月来女尼们轮番取乐,终致身困思家。然女尼们不舍其风流,於是出一妙策:今夜若说饯行,多劝几杯,把来灌醉了,将他头发剃净,自然难回家去。况且面庞又像女人,也照我们妆束,就是达摩祖师亲来,也相不出他是个男子。落得永远快活。…

赫监生因被理了个大光头,无颜返家,只得依女尼之意扮作尼姑住在庵中,後受不住日夜淫乐,终至病重一命归西,被女尼们埋在後园,成了冤死鬼。
这是男扮为女例证中唯一被女性宰制的男性,专好声色的赫大卿本其男性身分(包含生理与社会性别)进入庵院,见了女尼标致也是主动勾引,未料竟反被女尼们的集体情欲反扑吞没,并进而摘除其男性的外在符号-头发与妆束,使其无颜返家见人,更失去了与外界的连结,後以尼姑身分困居庵中,并成为女尼们集体取乐、满足情欲的工具,被迫扮女之男终至淫欲过度而落得惨死尼姑庵的下场。

这里的男扮为女,虽是被人陷害,但因其经历了性别(男变女)、身份(平常人变为出家人)的两重变装,故而有了较复杂的意义。相较於前文功德庵庵主王尼(《拍》三十四’入话’)多与外头的夫人小姐往来,藉由缩阳之术夜度十女;赫大卿则是羊入虎口,进入庵院成为众尼泄欲工具。两者虽有一男逞其雄风度女无数之雷同,却有了主动/被迫扮装、宰制/受制的差异。若以图二的变装关系看来,赫大卿的被扮为女,也只是为了匿身庵院之便,女尼们要的还是赫大卿的男性生理性徵,而非要「她」守贞保节。真正让赫大卿居内室再也出不了门的,是他的头发被剃个精光,由平常人变成出家人的身分改变窘况。

2.女扮男装:匿身被奸

五戒禅师(《喻》三十)命清一道人由门外捡回弃婴,名为红莲,本吩咐抱回禅房抚养,待得五七岁,再给人家去。未料红莲长成十六岁时,因身在佛寺为匿身方便被扮成男子,却已长得清秀动人,一日被长老见得,动了邪念,命清一送红莲至卧房中,说道:你若依我,我自抬举你,此事切不可泄漏。只教他作个小头陀,不要使人识破他是女子。

清一待红莲若自生之女,自知依言送去「必坏了女身」。长老後又施银贿赂,清一只得吩咐红莲前往伏事长老。夜间两人「一个初浸女色,犹如恶虎吞羊。一个乍遇男儿,好似渴龙得水。」然五戒禅师已犯色戒,将多年清行,付之东流;红莲则在父亲的要求下,「初被长老淫勾,心中也喜。」

由此见得两重「宰制-受制」关系,一则长老之於清一,是上对下的阶级压迫,再加以长老又施银贿赂,清一实难违逆。二是男性性欲对无知女性的宰制,外来的红莲身世不详,既受禅寺养育之恩,故而只有听从顺服的份儿,不管被迫扮装隐藏性别或是被吩咐献身伏事长老,因未能自觉其中之受制身分,故仍以初识云雨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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